〈舊鎮消息〉
後山是島中孤島,關於島的想像同物資藉著蜿蜒難行的蘇花公路,遲緩且逢雨便斷的進入此地人的腦海。關於島的種種不過昨日之夢,此地人翻個身,說忘就忘。更不必言位花蓮南部、自市區出發仍需一小時車程的玉裡,一個無事而停滯的時空。我的家鄉。我的童年。
唯一的例外是某年花蓮縣長選舉,民進黨的游盈隆—花蓮父老口中的砲灰棄子—到玉裡國小造勢。瞞著父母前往。週五作夜市之用的玉裡國小周邊插滿綠旗。不知政治何物,看台上台下那般聲嘶力竭的呼喊,竟也莫名感動。回到家,收起無以名之的心情,看爸媽奚落游盈隆,陪笑且作無知狀,雖然本來就無知得很。豐饒綠海,在選後枯萎。此後週五再去夜市,踏在國小半死的草地上,心中有股淒涼,但不知為誰,大概是因著自己唯一的島的想像與外界之聯結就此湮滅而悲。
小鎮無事。
然後是陳水扁當選。
那年選舉,島上如戰場,不過打的是自己人。後來才知道說不定從來不是自己人。國中週記上,每週抄著選舉新聞,感覺島又離自己近了一些。在電視前看陳水扁當選,內心不止的震動,覺得被解放。從哪解放,被誰解放,其實並不知道。陳水扁發表當選感言的同時,屋外傳來鞭炮聲,那一刻感覺自己真正活在這座島上,與外面的世界一同跨過了舊時代。在一週感想寫為台灣完成政黨輪替感到光榮、開心雲雲。週記發下來,獲得扁迷老師大大讚賞,眉批寫了好幾句,一時覺得自己真是大人,後來才明白不過是拙劣的模仿。
那是我對時代翻山而來攪亂小鎮的最初回憶。
此後數年跑馬燈過去,看著新聞上,隨著八掌溪事件、唐飛辭職石頭終於搬走、核四停建,陳水扁聲望持續走低。三一九事件那天,在花蓮高中上課時忽然傳來別班的驚呼聲,同學竊竊私語:總統中彈了。課堂間立刻打開電視,全校同學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回家途中,像走在懸崖邊上,一路膽戰心驚。霎時島內一片肅殺。島與孤島再次連結。
後來北上讀書,在島的中心生活,逢寒暑假才回去。車程從四個小時縮短到兩個小時多,普悠瑪之功;車程縮短,家鄉反而更遠。其餘,在讀書與戀愛之餘,不過是偶爾的輕輕的地震,震央花蓮。在台北日子過得很輕,彷彿只是暫時懸掛在這。大學以半荒廢的方式度過,有時在租賃的房子裡晃蕩發呆,不禁會想這就是了嗎?這就是當年那個花蓮小子想與之聯結的世界嗎?想像島的歲月變成回憶,或者說坐實了對島的想像。讀了一點書,認識了一些人,談過幾次無謂的戀愛。在台北讀到楊牧的《奇萊前書》,寫到太平洋戰爭末期的花蓮,像是禁斷的過往。讀到七腳川溪日本時代曾有阿美族人武力抗警一事,在腦海中搜尋地點,竟是花蓮舊家對面的大水溝。大學末期看陳水扁舉起雙手的手銬,看另一個總統上位,看佛佛滅。大小事雖在其中,總有種遙遠的奇異感,覺得這一切與自己無關,看什麼事都淡然如有隔。後來想明白是因為有個地方叫故鄉可以容身,說逃就逃,雖然抵達的車票很難買。
研究所以後,更少回鄉。研究所念到這般地步無力回鄉面對親戚,遂以局外人的方式在台北重複日子。重複了幾年,經歷幾次人生的崩盤邊緣。慘到曾在半夜躺在羅斯福路上的公車亭哭,其實宿舍不過在幾尺之外。現在回想那些日子都難以描述—太過無聊,連作為談資的本錢都沒有。後來的後來,島上許多事都看似自然的參與其中。原來所處的時代是這個樣子,對於坐實之後的島,有好多不滿,為何是這樣,為何不是那樣。有另一類人與我對島的想像截然相反,妄想許多記憶從來都不算數。其實也沒什麼,一座島嶼,各自意淫,彼此都覺得自己意淫得最純情。
新建案、煙囪、標語布條、違法集會舉牌,持續立於島。
從前自小鎮望出,在想像裡,島的樣子是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之間的天空,從小小的視野想像大大的島—後來才知道島也就這麼小。北上數年,漸漸開始改從島望向山裡的小鎮。島還是一樣小,小鎮已縮至模型般大小,不斷在記憶裡搬運鎮景,想把它們擺在正確位置—瀑布,圓環,舊家,國中,以前最愛的玉裡麵店,打過一天工的羊羹店—小鎮太小,在記憶裡統統擠成一塊。幾年前春節返鄉,看花蓮市街掛滿大紅燈籠,從火車站一路張燈結綵到吉安鄉山邊。友人說這是縣長花蓮王的政績,增添年味,挺好的。街上玉石店林立,招牌一律惡俗的紅底白字,都是專事陸客的店家。友人說花蓮房價買不起囉,他在吉安鄉文化十三街的房子漲了多少,還好是幾年前買的雲雲,半是哀怨半是慶幸。慶豐村一排排新建透天厝,美輪美奐,但夜時總無光,遙遙與海岸山脈相望,像誰的墓碑。花蓮與島真是連成一氣了,連島民瘋狂的黃色小鴨在鯉魚潭也有複製版紅番鴨。輸人不輸陣,大概就是這個道理。一台車一票人,搶灘七星潭;在故鄉生活之必要是逃離觀光客,友人說他都避開那些熱門景點,哪裡哪裡也不能去囉。晃到市區自由街吃蛤仔煎,俗稱溝仔尾的此處,老花蓮的風月之地,住戶掛滿反拆遷的布條,友人又解惑似的說明溝仔尾要蓋起來了,住了數十年的違建戶不想走,據說還搞到以死相逼。既視感油然而生。友人接著說這時候該閃啦,不然晚點市區超塞,跨上機車絕塵而去。號稱四大族群比例各佔四分之一、保留最大日本移民村的花蓮,變成中國的複製城市,大約在此時。
走到中山路上,遠望中央山脈,至少山還是山。
新建案、煙囪、標語布條、違法集會舉牌,持續立於島與花蓮。
回到台北,生活務必認真,叫作故鄉的地方已不能收容撤退者。去年三月也曾認真了一回,在人潮推擠中想起當年在玉裡偷偷跑去參加的集會,那種想與世界產生聯結的欲望。但我已經在這裡了啊。然後又是選舉,戶籍遷到新北因此也能選擇:要水牛伯還是2.0。投票的時候,總覺自己在假裝,假裝是在地人,假裝自己有選擇未來的可能。開票完台灣又不一樣了,或者還是一樣,沒差,五十年後都不是自己的。手機響起,花蓮友人打來,問說有無回去投票,支支吾吾難說出口投了但不在花蓮,彷彿自己是叛徒。背景傳來鞭炮聲,猜是花蓮王正慶祝繼續當王,聽不清對方說了些什麼,也沒向他問起近況。
家鄉現在是什麼樣子,掃墓的時候就知道了。
作者:翟翱
文章來源:想想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