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英文的就職講稿強調人民的參與,並承諾要改造出一個更公平、更能保障個人自由的社會,顯然試圖去回應這個「價值共同體」的期待。
蔡英文的就職演說稿,用大量的篇幅來解釋新政府之後要推動的政策,充滿了她自己事務官的風格,被批評缺乏歷史縱深,與對未來台灣整體的想像。而在中華民國體制內進行的種種社會改革工程,是否會弱化獨立建國的能量,也讓許多人擔憂。
但我覺得,這些都不是問題。
種種社會改革的工程,其實都會回到一個最基本的問題:改革的邊界在哪裡?以分配正義當作例子,要討論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誰可以被分配?」換言之,接受分配的「身分」本身,就是第一個要被分配的標的物。更進一步想,推動社會重分配、保障個人自由、提倡多元文化,都有一個共同的前提:我們憑甚麼要聽話?推動這些政策的權力基礎從何而來?一個選項,就像土地改革時代,國民黨的軍隊用槍抵著地主,叫他們把土地交出來。但顯然我們不想要這樣。
另外一個方法,就是蔡英文在演說稿裡面反覆強調的,民主。
『……打造一個沒有被意識形態綁架的「團結的民主」,打造一個可以回應社會與經濟問題的「有效率的民主」,打造一個能夠實質照料人民的「務實的民主」,這就是新時代的意義。』(蔡英文就職演說稿)
民主, democracy,的字源跟希臘文的 demo-kratia有關。demo代表common people,也就是「同一群人」。kratos 代表「治理、政府」。合起來就是「一群自我統治的人」,就是「ruled by the people」。所以,要實行民主,第一個關就必須先界定誰是「the people」。民主從來就必須在一個穩固的,有邊界的,成員身分明確的政治實體當中,才有可能進行。反過來講,當一個有歷史共同經驗的社群,被賦予/爭取到民主體制之後,不論這個形式是審議、投票、協商……他們就將會因為這種「共同決定彼此命運」的實踐,而加速共同體的形成。而這也是中國不想要讓香港實施普選的重要原因之一。
所以,我認為新政府的施政,雖然在中華民國體制底下進行,或許不會讓台灣民族主義更鮮明。但共同體的邊界會在民主實踐的練習中被鞏固,共同體的內涵會在政治協商的過程中被充滿。這些共同的經驗,都會讓這個共同體更凝鍊厚實。
寫到這裡,大概也可以回應一開始的另外兩個問題:為什麼講稿對歷史與未來這麼少著墨。這部份可以把它視為,與台灣民族認同的姍姍來遲有關。如果說民主對台灣認同如此重要,那麼這個認同必然跟我們的民主一樣年輕。雖然早在日本時代,就有蔡培火寫出「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但這樣的認同卻在時代的大浪下浮浮沉沉。經過了戰後中華民國動員,1950年代的中共地下黨認同、雷震的中國民主黨等不同樣貌的「中國認同」,台灣認同持續在高壓的黨國體制下被掩蓋。
直到廖文毅投降後的十多年,「台灣認同」才重新在黨外運動中慢慢浮現,並以陳水扁的當選達到階段性的高峰。2008年民進黨挫敗之後,以學運為基調的公民運動一波波湧現,並在這個爭取民主、自由與社會正義的過程中,形塑了另一種取徑的台灣認同。這種認同形成的結果就是島嶼天光歌詞最後所唱的「勇敢的台灣人」--而不是「無懼的無產階級」或「英明的監督條例」,僅管他們都是太陽花運動的一部分。
這種複雜的,不斷沉積新元素的民族認同,就像葉石濤筆下的潘銀花一樣。台灣不斷接受新的移民,每一波移民都有自己的故事與記憶,有些記憶甚至是彼此衝突的,漢人的「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對應到的就是原住民族的被侵略與被剝削。戰後跟著國民黨政權一起過來的晚近漢人移民所回憶的「安家落腳」,對原本的居民來說,反而是長期被歧視跟壓迫的開始。要如何在彼此衝突的歷史感受與詮釋當中,剪裁出一段能為這個年輕的民族主義服務的歷史論述,想必也是困難的。而在其中,盡可能減少對不同族群與位置的人的壓迫,則又是更困難,但也更重要的。
不過,儘管民族建構的工程走得如此曲折,現在看起來,我們至少階段性的找到了一面能夠讓大家共同認同的旗幟:民主。蔡英文的就職講稿強調人民的參與,並承諾要改造出一個更公平、更能保障個人自由的社會,顯然試圖去回應這個「價值共同體」的期待。這場就職典禮,儘管不甚完美,風波不斷,卻仍立下了一個具有世界史意義的里程碑。從太陽花到五二零,我們證明了台灣民主自我修復的可能。也證明了,個人的命運並不是完全由政治經濟的結構去決定,集體的行動仍有開創不同局面的可能。而這樣的民主能動性一方面被蔡英文所推崇,另一方面也是她的制約。如果蔡英文的方向背離了選民的期待,這個已經對民主越來越熟練的社群,是不會輕易接受的。
我們正在蓄力。沉身閉眼,等待國際地緣政治許可的瞬間。準備用不一樣的名字躍上國際舞台,與其他的世界公民併肩。因為我們是民主的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