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市立美術館正在舉行「一一重構:楊德昌」展覽,這項紀念電影導演楊德昌的活動,到今年 10 月 22
日為止。場內展出許多文物、電影片段,以及楊德昌自己和他人的訪問。其中荷索(Werner Herzog)的訪談,我覺得很值得玩味。
楊德昌出生於 1947 年,2007 年病逝,只有 60歲,靠著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一一》榮獲世界級的地位。他的家庭是戰後移民來台灣的外省人,本科是交通大學電機系,後來去美國讀碩士,留美擔任程式師。
他對電影很有興趣,不只是一般觀眾的愛看電影,而是自己拍電影。在美國時他曾經短暫地加入電影學院,卻失望退出,回歸從事本科系的寫程式工作很多年。
影響楊德昌轉職的心理關鍵,是在美國工作時,看到荷索導演的電影《天譴》(也叫做《阿基爾,上帝的憤怒》),這部片拍攝於 1972 年,1977
年在美國大規模上映。
荷索是德國人,年紀比楊德昌大 5 歲,不過剛成年就開始拍電影了。他 30 歲左右的《天譴》已經是第 11
部片,也是第一部在國際上闖出名號的作品,人在美國的楊德昌才有機會見識到。
楊德昌受到啟發「電影也能這麼拍!」,終於下定決心離開舒適的美國生活,34 歲返回台灣投入電影業。隔年 1982
年便得到機會,與其他三位導演共同創作《光陰的故事》,直到 2000 年最後一部作品《一一》。他真正投入電影業的時光未滿二十年,成就卻相當驚人。
「一一重構:楊德昌」的製作團隊邀訪多位故人,從不同面向回顧楊德昌。我覺得最有趣味的是日本演員尾形一成,他當年飾演《一一》中的大田先生(吳念真飾演角色 NJ的日本合作對象),如今頭髮已經白了,還是很開心與各位見面。
讓我思索最多的,還是啟發楊德昌的關鍵人物荷索。老先生已經 80 歲(所以楊德昌還活著的話是 75
歲),言談中滿是豐富閱歷淬煉出的智慧,以及那份跨越文化與生死的真情。
荷索曾經對楊德昌說:「不要因為打不進好萊塢失望,忠於你的身份,忠於你的文化,忠於你的語言,你一定能拍出好電影,讓全世界看到。」
引發我反覆思索的,是楊德昌的「語言」。照理說,楊德昌是台灣人,所有電影的場景幾乎都在台灣,片中出現的聲音皆為台灣社會一般的語言。
可是見到展場中楊德昌大量的筆記、文件、收藏品,以及旁人的描述,可以推測他思考時採用的語言,應該是英漢雙語。他構思一些劇本時,英文的成分很重,甚至某些台詞或許一開始都是英語,後來才修改為符合劇情的台灣語言。
然而不講的話,不少觀眾大概完全不會想到,楊德昌那些以台灣為舞台的電影,背後其實有很高的英語成分。 其實如今在學術界、科技業等領域,台灣習慣英漢雙語思考的人應該還不少。
回想荷索的忠告:「忠於你的身份,忠於你的文化,忠於你的語言」,似乎可以讀出另一層意涵。在忠於你自己以前,你的身份、文化、語言,其實都是後天的塑造。
楊德昌在台灣長大,去美國發展,又回台灣投入所愛。他的身份由程式工程師變成導演,語言從中文轉為英漢雙語。這些身份、文化、語言,其實都不是一開始就註定,而是持續摸索而實現的結果。由於每一次的選擇,楊德昌才成為我們認識的那個楊德昌。
我想荷索老師傅的忠告,也可以這樣衍生:對自己誠實,忠於你自己,發揮你自己真正的價值,不要刻意迎合別人。
以楊德昌來說,他不去討好什麼潮流。他發揮敏銳的視覺,用自己習慣的英漢雙語構思,化台灣本土的議題為電影。因此《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一一》這些不朽傑作,不但深刻反映台灣的面貌,就算是有文化、語言隔閡的外國觀眾,也不難理解。
不同的人,天賦、興趣、環境背景不一樣, 能建構的價值自然不同。絕大部分的人,都不可能獲得楊德昌的成就,不過當然也能探詢自己的可能性,才有機會建構真正屬於自己的價值,不至於成為追逐外在虛名的山道猴子。
韋納·荷索(Werner Herzog)談 楊德昌(Edward Yang)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0yS5FiGD3A
作者/寒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