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游著游著,回頭一望那個漁港市鎮的燈光,漸漸昏暗,仰頭一看前方海面越來越漆黑。這是個沒有明月的夜晚,手臂划著划著,熱燥的身體開始冰涼下來,令人疏坦,四肢一放鬆,就想起了睡覺。
猛一不經心,居然喝了一口海水,嗆的喉嚨發麻,這是海水,可不是開水,一有警覺,又喝了第二口。「水!水!水呢?哪裏有水!」連口水都乾了,喉嚨又要咳了,不自覺喝了笫三口,趕快「漂浮」,爭取時間;但是手腳再也不聽話,雙腳直往下沈,海水不只往嘴裏灌,連鼻孔也進水,回頭一望,雙眼再也看不見遠方的燈光!
首先遇到他,是在北邊的大學鎮裏。專門租給學生樓房的頂樓上,所謂頂樓只是水泥平台,四週圍以短短的磚塊(準備日後加蓋用的。)在一起談天的有四位:大哥(有個響亮的名字)、二哥(就是游水的那位)、加上和徐某談得來的小哥。小哥是想引進我認識這些學校裹「草莽英雄」。話剛談數句,只見二哥臉往一個塑膠袋塞,強力地吸。徐某當年天真無邪,不知江湖世事,只好奇地盯著看,他到底在吸甚麼?………突然二哥抬起頭來,目光迷離,對著徐某吼道:「你在看甚麼?你不知道老子在幹嘛!」……大哥不愧為大哥,立即插口道:「老二你多心了!人家只是在看你的吸法和他有何不一樣!」然後示意小哥把徐某帶下樓。
一下樓小哥就對我抱怨:你沒看過吸食強力膠?最忌諱別人盯著看,一吸食頭腦就迷糊掉了,再有人盯著看,是會出事的!然後小哥帶我到他住處,把大哥、二哥的「英雄往事」娓娓道來。當年台灣校園發生過一件大䅁,從北到南,各處校園的(地下)學生團體,秘密串連在一起,聯合開會,我們學校的代表就是大哥和二哥。人家「對匪鬪爭」近百年,豈是省油的燈。時機一成熟,開始收網,出席「聯席會議」的大哥、二哥和其它出席代表,就被請入「招待所」。
幸運的,大哥的父執輩是老國會的代表,又有「青幫」的關係。「招待」兩個禮拜後,就被請出,某位官員對他說:你的良心未泯。原來在聯席會議裏大哥一直反對「顛覆政府」。大哥對小哥說:他被放出來的時候是清晨,走出大門,第一道曙光就照在他的臉上,他的淚水不自覺湧滾而出。二哥就沒有那麼幸運,沒有父執輩的呵護,他被迫或自願修讀了近一年的書,才被請回。
哥兒倆再相見已是近一年以後的事了。二哥還是亦步亦趨,跟著大哥,兄弟以往的意氣風飛不再;大多時,多是沈默不語,身旁也不再跟著一羣小嘍囉。吃飯時也不再集體用餐,餐盆也不再吃得乾淨利落,一粒米飯不見,無產階級革命精神的鍛練。
小鎮街頭上的「政治文化」是徹底改變了,新的時尙開始流行,尤其是年末聖誕節日,不管是公開、半公開、地下的舞會,總會有一小羣 storm troops 闖入,大聲吆喝「洋奴」、「洋鬼子」、「洋腿子」、「不愛國」!令與會紳士淑女,錯愕生氣,浪漫神聖的氣氛就此被破壞掉了!學校的教官們倒是私下歡迎,這是好的「鬧事」,至少他們不必在silent night、報佳音的時刻,會同管區,幹些令人生厭,抄名單、檢查學生証的任務。
文化的丕變,連街頭上的野狗羣們也感受到文化的改變,他們往昔的太平日子不再,誰說的「書生造反,三年不成」!三年不成,他們會另闢蹊徑,街頭上開始有新的革命:有一羣所謂人類的「異類」不時在街上突襲他們,一哄而上,拳打腳踢,不幸走避不及的同胞,口吐鮮血,被「異類」帶到他們的巢穴,凌遲分割,烹而煮之,從此下落不明!
二哥乘桴浮於海而不歸,學校和治安機關是歸之於「意外」。小哥倒是有次相聚時,表達他的看法:二哥吸食太多,腦袋壞掉了;又吃了太多肉,身體熱燥;有人跟他說二哥的手腳黑毛越來越多,胸毛鬚毛也越來越茂盛,身體也發出一股強烈的體臭。下海前二哥好幾次對小哥說:人家七八十歲老翁也可以泳渡長江,何況二三十歲的年輕漢子!英吉利海峽不是被徒手游過去了嗎?他是相信「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台灣海峽算甚麼?
某次回去學校,街頭上,多隻狗大爺慵懶地躺著,露出肚皮,瞇看著路過的學生羣,不著一眼,似乎在說這是何人何家天下?誰怕誰來著?萬物皆有靈性,各遂其生,有甚麼了不得的「大道理」,要互相傷害?或許他們是在遙想當年,街上不時出現毛手、毛腳、毛胸、毛鬚的一羣「怪物」,身上居然發出他們熟悉的氣味,隨機殺戮他們的同胞,真是「恐怖世代」!幸運的只是短短一年不到,不是漫長歲月!
至於大哥畢業後的下落,小哥告訴徐某,他到對岸經商,當然不是游過去的!
作者 / 徐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