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自我文化傳統的政治,不會源流澎湃,也不會細水長流,容易被同化和撲滅。波羅地海三小國,蒙受蘇聯七、八十年的極權統治,國內三分之一人口,均為蘇聯紅軍及其眷屬。人民精神信仰,經多年任意的摧折,卻不為共產帝國所同化。靠的是甚麼?
前一陣子,一位台派教授退休。他回憶說:退休前幾十年都在為台灣政治的清朗和進步而努力。如今退休了,他更要深思熟慮「文化」問題。沒有文化上的專注和創發,政治會變成政客們播灑的沙灰,絕不會躍昇成「範疇性」的本體,為國民立個思想信仰和行為的準則:台灣文化的個體性(individuality) 比政治的個體化,長遠而言,更為重要。
大哉斯言耶!教授切實有感而發,瞭解政治的基本在哪裏?台灣是沒有自主文化的。我們有的是殖民強權強加於我們心上的。不管是好是壞?受到啟迪或是受到污染?都不是自主生命的產物。多少年來,我們不是都在強調文學的鄉土性和我們母語的獨特性,幾十年過去了,是不是該可以檢視和思索我們到底成就了甚麼?
我們倒可以看看過去有民族在殖民統治下,文化努力的案例:愛爾蘭十九世紀第二次馬鈴薯疫病,農村大鬧飢荒,百萬人活活地,凌遲式地被餓死。身強體壯和年輕幼童,有幸蹈海求生,移民至另一國度( 愛爾蘭人稱大西洋是他們的「淚水之海」)。在故土殘存的父老,精神意志遭受空前摧殘,只得向英格蘭統治者的文化和體系屈從,教導後輩學習英文為其改變命運的法門,倫敦的社會和文化是他們的原鄉。
往倫敦移民有名的如蕭伯納。幸運地,愛爾蘭聰慧的年輕人也發現他們也可移往歐陸的巴黎,如葉慈、貝考特、喬愛思。他們不必向殖民的帝國屈從,甚至更可用其創發力改造殖民者的語言,形成另一文學傳統。沒有人會認為愛爾蘭文學是英國文學的另一旁支,因為生命追求的取向和理想的內涵不同,甚至語言的形塑和運用也截然不同。英國作家寫不出喬愛思的「優利西斯」,因為敘述的是愛爾蘭社會,自我的迷惘、混濁和期待。一種文學傳統和藝術本體的重建,形成自我的本體,文化的形上世界,而不只是反殖民、左翼政治立場的宣告。
這當然不是一朝一夕,而且是歷經百年的努力。有人說具有民族文化的現代國家,至少需要有百年的孤寂和沈歛。而台灣從來沒有個安定的百年,永遠是「四戰之國」、「前線國家」,永遠有個「內侵」(intrusive)勢力,攪亂你的思維。即使你談「鄉土」,有沒有想過,所謂「鄉土」的本質,早就被同化掉,一個同化接著另個的同化。我的曾祖父最喜歡啟迪小時候的我,宣稱他的「偉大領袖」,第一位是「光緒皇帝」、第二位是「大正天皇」,再下來則因為某種原因,語焉不詳…….,韓某的另一半倒是把曾祖父的下一位,接上了。她說她小時候,以為「總統」就等於「蔣總統 」,她常問人家:美國的「蔣總統」是誰 ? 直到她留美,才慢慢找到答案。
那麼我們是誰?我們的母親名叫「台灣」,這只是辯士們的輕便之說(sophistry)。我們要問的是母親血液中流的是何種原資?如何使她更為發華滋榮?創天地未有之新奇!或許「尋找」不應是主題,「創造」才是努力的方向。神奇的意象,不必來自雄武帝國紀律的、令人不得不畏懼的兵馬俑軍團,來為我們文化意識的殿堂。且看葉慈恬淡感人、充滿生命意念的小詩「Innisfree 湖中小島」:
I will arise and go now,and go to Innisfree,
And a small cabin build there,of clay and wattles made:
Nine bean-rows will I have there,a hive for the honey-bee,
And live alone in the bee-loud glade.
And I shall have some peace there,for peace comes dropping slow,
Dropping from the veil of the morning to where the the cricket sings;
There midnight’s all a glimmer,and noon a purple glow,
And evening full of the linnet’ wings.
I will arise and go now,for always night and day ………….。
沒有自我文化傳統的政治,不會源流澎湃,也不會細水長流,容易被同化和撲滅。波羅地海三小國,蒙受蘇聯七、八十年的極權統治,國內三分之一人口,均為蘇聯紅軍及其眷屬。人民精神信仰,經多年任意的摧折,卻不為共產帝國所同化。靠的是甚麼?靠的只是羅馬天主教的信仰,還是另有其它文化上的私祕?
作者 / 韓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