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部落格的第一篇文章中,提到我認為臺灣對於未來該走向何方、追求哪些核心價值,準備相對不足。所以才決定寫這個部落格來討論公眾議題,並看看現有的科技和科學研究,可以引領我們到什麼地方。
而目前關於「一例一休」和「兩例假」的熱烈討論,顯示對於勞工權益的關注日益增長,讓我非常開心,這一直是我很關心的部分,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價值。
討論時精確傳遞資訊非常重要,現在行政院臉書已有官方版本的圖解,我一位朋友也針對「舊法案」、「一例一休」和「兩例假」做了詳細的說明。以下附上這兩份資料供大家參考:
「舊法案」和「一例一休」的差別比較容易理解,目前我也沒看到「舊法案」比「一例一休」好、應該回到「舊法案」的論述,頂多認為「一例一休」沒有比「舊法案」好到哪去,所以想要往「兩例假」的方向推動修法。因此,我想在討論的時候,可以把焦點放在「一例一休」和「兩例假」之間的比較。
支持兩例假的聲音很多,時代力量黨團便是其一。這些支持多是基於質疑「一例一休」的效果,像黃國昌委員在立法院質詢時,針對「一例一休」提出的批評即是一例。以下先來看看黃國昌委員在質詢時說了什麼:
文章底下附上鄉民朋友熱心做的逐字稿(一)。為了方便討論,以下則只截錄本篇文章想討論的部分:
「來,一例一休,把工時挪到禮拜六,稍微調整一下算出來是什麼?在網路上非常多了啦,各式各樣的試算表,工時沒有實際地縮減,薪資還是沒增加……」
「你的想像就很簡單嘛,就是雇主其他的東西他都不會調,然後禮拜六你來上班的時候,老老實實的什麼,按照你現在1.33、1.66,然後算加班費給你,那因此勞工多工作薪水就會增加,現在這是你們的說詞嘛,用以價制量嘛。」
「但是我現在告訴你現實的狀況是什麼,現實的狀況是你這樣子搞,搞了半天以後薪水不會增加,工時也不會減少,一模一樣。」
黃國昌委員提到施行「一例一休」,可能出現資方利用各種手段繼續苛扣員工薪水、增加工時,導致「工時不減、薪水不增」。這也是許多人認為「一例一休」無法保障勞工權益的理由。但這段質詢卻沒有說明為什麼「兩例假」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以薪資來說,依照行政院主計處的定義,可以分成「經常性薪資」、「非經常性薪資」和「加班費」等三項。而黃國昌所說的現實狀況,是資方可以透過調整這些名目,譬如減低經常性薪資,或著大砍「非經常性薪資」,來讓薪資總量盡量不變,再配合各種遊走在灰色地帶的手段拗員工上班,使得本來的立法目的無法達成。
但改為「兩例假」,資方還是可以透過類似的配置,達成盡量壓低薪資的目標,並拗勞方在休假日工作。依照目前每個行政區動輒破百家公司違反勞基法的狀況(二),只怕法規怎麼改,黃國昌委員擔心的情況都會發生。兩例假或許會讓資方在操作上困難些,但我目前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會讓惡質資方因為法規改成兩例假,便忽然良心發現,不再欺壓勞工。要確實遏止公司違反勞基法,頻繁勞檢佐以讓資方會痛的處罰,恐怕才是關鍵。
另一方面,「兩例假」和「一例一休」比起來,確實少了很多彈性。這個社會上總會有些急著欠錢用的人、想趕快賺多一點錢的人,希望靠加班來增加收入。「一例一休」提供了這樣的彈性,「兩例假」卻沒有。「兩例假」可能保障了多數勞工,但同時讓最底層、最需要錢的勞工,失去很多他們需要的彈性。這是勞方在彈性上的損失。
同時,資方也會因為這樣的規定,失去許多經營上的彈性。實施「兩例假」,最大的影響就是排班困難度增加,需要排班的產業,可能得多僱人,或著以更高的薪水僱人,因此會大幅增加他們的營運成本。有些資方或許會嘗試提高定價,把成本轉嫁到消費者上;但沒本事這樣做的,除了挺而走險拗員工違法、用盡手段壓低員工薪資,不然只好在無利可圖的情況下退出市場或改變經營型態。
或許很多人會認為,讓這些沒競爭力的資方退出市場、改變經營方式沒什麼不好。在某個層面上我可以認同這樣的說法。但大家必須理解的是,這很可能代表著我們整個生活型態的改變,而這樣的改變有沒有被充分討論?在「兩例假」支持者腦海裡,是否有這樣的社會想像、是否做好了帶頭改變的準備?這才是我更關注的議題。
支持「兩例假」的時代力量,最近就面臨了這樣的衝擊。在一次記者會中,遭記者質問「常在周末舉辦活動,如何解決這些黨工及助理的休假?」。
當時黃國昌說「自己身為黨主席,只有充滿深深虧欠,針對工作人員薪資、勞動條件方面所應予的保障及權利,時代力量都會在資源可承受的範圍內,儘可能依照法律規定予以實現。」。
為了這件事,後來時代力量秘書長還特地出來澄清,說時代力量黨工與助理都沒有超時加班:
「黨部助理每周有2天休假日,周一到五的工時都在40小時以下;黨團助理部分,立法院周一、三、四上午有委員會會議,9時到下午6點為一般工時,偶爾晚上6時到9時有黨團內部會議,以一般加班費計算,周末則是沒有加班。」
這些「自願加班」、「個人關心」的說詞,和大家口中慣老闆要求員工加班的理由有什麼不同?而即使自願加班和個人關心都是事實,在「兩例假」制度底下,若這些自願行為被認定為工作,時代力量就是違法,自願花時間到場關心的員工等於陷黨團於不義。
就算撇開這些爭議,事實也說明,即使是時代力量這麼重視勞工權益的政黨,他們目前的制度,也還是偏向「一例一休」:我無意要攻擊時代力量說一套做一套,只是想要突顯以法規定死,讓勞資雙方都失去彈性,在某些行業真的會有執行上的困難。就有點像玩Candy Crush,有些關卡一開始時只有一步可動,這時候就沒有什麼談論策略的空間。而商業行為和社會活動,往往會需要這些策略空間,一個用來獲利;另一個用來照顧盡量多一點人的需求。
在英國,很多商店都是五、六點就早早就關門,六日也不開的。但同時,也會有很多外國人開的小店,他們開的時間很晚、六日也營業。即使如此,在英國生活的便利性,還是遠不如臺灣,服務費用的價格當然更是貴上許多。剛來英國的時候聽過一個玩笑話:「英國任何東西,只要被人手摸過,就會貴上好幾鎊,摸越多次越貴,所以有時候買幾支去骨雞腿,比買整隻雞還貴」。
在我住的區域,麥當勞和漢堡王是開最晚的兩家連鎖店,麥當勞又比漢堡王晚一點。晚上的時候,店裡頭工作的清一色是外國人。麥當勞用比較長的營業時間,找到了額外的獲利空間(超過十點就只剩它一家店又快又便宜),而需要收入拼生存的外國人,也得到了他們需要的工作機會。我老闆以前就說過,如果哪天他保不住他學術界的位置,他就會去麥當勞上班,賺錢付他的房屋貸款。老闆講這句話的時候,我感觸非常深,我們在國外討生活,不時還是會有這種必須多付出一點以求生存的危機感,而我相信臺灣底層勞工對於這樣的危機感,體會一定更深。這時候,有點彈性的法規,很可能就是那根救命的浮木。
每一件事情,當我們用法規定死,就是把一些操作空間給綁住,釘死的項目越多,執行的難度就越大,甚至最後會犧牲掉一些我們不想犧牲的東西。一個有名例子是臺灣健保。在現行制度下,我們的健保同時抓住了「高品質」、「低價格」、「效率高(看診等待時間短)」等條件,最後的結果就是犧牲醫護人員的收入、增加他們的工時和大砍藥價。到了一定程度以後,醫療人員和藥商這兩根支柱都撐不住了,這個系統就會開始崩壞。
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失去彈性,是我們得知道每件事情都是有代價的。譬如食品安全,在食安危機討論最熱烈的時候,我就屢次和朋友強調,如果我們比照歐盟法規,插入許多檢驗和認證,因為經營成本增加,臺灣目前外食方便和價格低廉的現況可能不復存在,而我們的生活型態,也可能變得更接近歐美已開發國家,天天外食的族群會大幅減少。我認為這是值得的犧牲,也是我願意接受的改變,不論你認不認同,至少我們要知道,自己會犧牲掉的是什麼東西、生活可能會變成什麼樣子,這樣才有辦法進行有意義的實質辯論。
這次「一例一休」和「兩例假」的爭論,若問我意見,我並不會覺得「兩例假」一定不可行。也許大家希望臺灣能走向英國,甚至更為保護勞工的歐盟生活模式,犧牲一些生活的便利性也無妨;也許大家認為以後7-11不再便宜、全能、24小時全年無休,是我們想要的改變,這些我都覺得滿好的。但我們必須知道我們得付出的代價是什麼、要面臨的改變又有哪些。而讓大家確實知道這些改變會是什麼、要做出的犧牲又有哪些,是支持「兩例假」的團體得努力向社會大眾宣傳的事情,光是痛罵「一例一休」,並沒有辦法建立「兩例假」的合理性。
而要說服大眾「兩例假」帶來的改變影響不大,大家稍做調整便可以接受,我想應該沒有比支持「兩例假」的團體,自己先確實實施來得有說服力。例如時代力量宣布為了貫徹「兩例假」,決定多僱幾個黨工來輪班,請大家為了完成保障勞工權益的理想,大量小額捐款給他們,幫時代力量負擔多出來的人事成本,看看是否會奏效;或著乾脆就宣布週末或週間有兩天停止政黨活動,民意代表不該隨時待命、政黨也不該全年無休,這是選民必須接受「兩例假」帶來的改變。
勞基法雖然可能問題重重,但至少只有規定勞動條件不能低於法規要求,自行將勞工權益提升,這點彈性還是有的,也讓小規模的社會實驗變得可能。支持「兩例假」的團體大可先行實施,讓我們在日後討論時,有實際的數據可以佐證自己的立場。
就跟你說制度多點彈性總是好的吧。
作者/ T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