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他,已經十多年華流逝!
第一次遇到他是在羅斯福路的咖啡館。朋友老洪組織個讀書會,定期討論某個主題。當晚討論的是「社會重建的原理」。老洪當年是個「費邊社」信徒。那晚他非常嚴肅地一字一句,把他準備的十多頁稿件念完後,八、九位青年 intellectuals 都舒了口憋氣,抬起頭來,臉面開始燒紅,爭先恐後,激越地用自己本位;例如說,從政治,從歷史,或哲學的觀㸃,對此「洪記」馬克斯改良派,展開批評?七嘴八舌爭辨中,我忽然發現坐在我對面正是那位奇才。
就是他,T大校園裏有名的奇才。他是經年僅穿着短褲,不管風雨如晦、汗流浹背的日子;他也經年拿書卷獎,而且從來不準備考試,令許多同輩暗中不平;更令人生氣的,全年陪伴他的是那位唱「青衣」、藍眼珠兒清澈深邃,中文系同學形容,桃花潭水深情千尺的愛新覺羅—–那位文學院金姓名花!
那天讀書會,他沒多發言。我觀察到他禮貌微笑的嘴角,帶着一絲輕蔑!最後在結論中,他終於發聲:今晚大家談了許多思想,但諸位有沒有提過量子力學、相對論?這些革命性的創見,對思想界有多大的衝擊,我們都沒談……我們還能用「思想」這兩字嗎?——他的回馬一槍,全場陷入沈默,我頓時發愣,惶然地想,談思想要懂理論物理嗎?
再見到他時,在紐約上州某大公司的研究中心,他正給個 talk,有關「再規範羣在量子場論的使用」。演講時,他還是面露客氣的微笑,嘴角還是帶有那輕蔑的痕跡。「斯人有斯疾耶!」我暗自想。演講會完,照例有個茶點招待,我拿了杯咖啡,望着落地窗外的樹梢和浮雲,……..;
「Hanson?…….你是 Hanson 嗎?」忽然,有人叫着我,正是那位奇才。
「是的!您閣下……難得您還記得我?」
「我當然記得,還有我們那些朋友……老洪,杜郎….楊壹,余佳…還有那位唯美哲學家,他們都好嗎?」
「還好!還好!托您的福!—-看來您很受歡迎,很多人正等著跟您談!」我仰頭斜臉望著他的身後。
「Really?我很吃驚他們水準真的不高!…..anyway…….再跟你聯絡。」
此後幾個月我們經常見面。很意外地,我居住小鎮的鄰居,居然是奇才在紐約C大的同學。鄰居夫婦談了些有関他的「傳奇」:
「你知道嗎?我們系裏博士考,分成 A、B級,只有 A級才能讀「理論物理」,而且要多讀一年數學。他一考就是 A!」
「像我們 B級的,只能讀固態、原分子、天文物理或是做實驗物理。系裏他整天遊來浮去,有時若有所思,沈默地像白癡;有時不請自來,說東道西。」
「有天,我在實驗室工作,在測 Mossbauer 光譜。他進來問我在做甚麼?然後,你知道嗎?他對我說:你不用那麼辛苦!你要甚麼輻射光頻,我可以發功運氣給你。」
(鄰居太太為我們斟過咖啡後,此時接着說:)
「他太太很美,會唱戲、寫詩,天生優美柔順,來到這個粗暴、危險的大都會,還要打工,真難為她!我們都喜歡她。可惜怎麼嫁了個怪物!…….」
「有一天,她收工很晚,回家路上遊民騷擾,被救到警察局。打電話回家,無人答理,只好打到我們公寓。我先生和我䕶送她回家,到家全屋黑暗,大門倒鎖,按鈴無人回應,折騰甚久,想是不是又要 call 警察了?燈忽然亮了,大門碰的一聲打開,有人吼到:我不是說我練功時,不准煩我!」
……………
「那年暑假,他太太帶著女兒回台灣,從此沒再回來!」 (待續)
作者 / 韓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