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3日,新加坡前外交部長楊榮文獲邀請,來到台灣參加泛藍色彩濃厚的「亞太千里論壇」,在該論壇中,發表以「一個新加坡人視角下的兩岸關係」為題的演說,針對美中台之間的三角關係,提出以下的看法:
1.關於台海現狀
楊榮文認為,「兩岸分治現狀既不穩定又虛幻、無法長久維持下去,台灣只有在美國的支持下,才能維持和中國大陸分離的狀態,而美國能支持多久,取決於美中之間軍事力量平衡的變化,隨著此般平衡向中國大陸傾斜,台海情勢會發生變異。」
2.關於美台關係
楊榮文宣稱,「台灣是美國在第一島鏈圍堵中國的關鍵地區,美國對台政策並非出於愛護台灣人、而是將台灣當作對付中國的棋子,台灣領導人不僅要避免被美國利用,也不應該為獨立而利用美國,對台灣而言,投機取巧相當危險。」
3.關於中台關係
楊榮文並稱,新加坡作為中國和台灣這個「華人家庭」的親戚,可以理解「台灣在層經歷威權統治的情況下,為什麼許多人不希望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因此,他認為,「建立一個『中國人的邦聯』,為兩『岸』可能的未來方向」、並稱「邦聯只是一個可能的架構,細節可以放上談判桌來談,台灣的主要政黨可以考慮以某種方式,將邦聯的概念納入黨章,以此致力於導向最終和平統一的漸進式過程」。為行文方便,以下將楊榮文的此般論調,簡稱為「邦聯統一論」。
恕筆者直言:
如果把發言者的名字及經歷遮去,讓擁有正常判斷力與智識的台灣人,在看過這篇演說稿後判斷發言者及發言場合,很難不會朝「這篇演說又是哪個國家的親中親共華人僑領,在『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之類的親中親共僑團集會場合中發表的吧?」的方向聯想,畢竟這些親中親共人士,可以說不管在哪個場合,都很喜歡借題發揮或偷渡個人親中心向。
這樣的演說內容,在美國與中國之間還沒有因為美中貿易戰而出現齟齬,外交及區域安全保障意義的印太構想,也還沒有取得主導地位的時候,在所謂的華人世界,可以說是多如過江之鯽,但,為什麼在中國經濟陷入1979年所謂「改革開放」以來最大危機、外交遭到西方國家逐漸孤立,只剩軍隊規模及核武儲備,還能用來恫嚇其他國家的時候,新加坡卻還有政治人物,像是腦筋轉不過來、或是沉湎於舊日好時光似的,配合中國當局的對台策略起舞?而在「楊榮文絕非新國政界孤例」的前提下,為什麼新加坡政界對於台灣與中國之間的關係,會普遍抱持類似的觀點?楊榮文的發言內容,又存在怎樣的錯誤、問題及盲點?邀請楊某人來台灣演講的特定政治勢力,又是基於什麼樣的目的?這些問題,筆者將在下文一一解析。
一.為什麼新加坡政界普遍抱持親中觀點、願意在國際社會上擔任中國的另類代言人?
新加坡在外交與安全保障的政策上,有一定程度的分歧。
就安全保障的意義而言,新加坡是1971年由英、澳、紐、新、馬所簽訂的「五國聯防」條約成員,在1965年獨立後,以以色列與在台灣的中華民國為師,建立新加坡的國家軍隊—新加坡武裝部隊,並與美國、澳洲及在台灣的中華民國,發展出密切的國防合作機制,特別是配合新加坡特有的城邦國家環境,而發展出的「星光計畫」等移地訓練模式,同時也開放位於其本國的樟宜海軍基地,供美國海軍作戰艦輪值靠泊駐防,以作為南海平衡政策的砝碼。而新加坡武裝部隊在武器裝備方面,無論是自行研發製造、抑或是向外採購,也都是依循北約規格,空軍主力更是清一色採用美國的F-15及F-16戰鬥機,如果單純以國防軍備來看,新加坡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可以說是不折不扣的親西方國家。
但,一如前述,新加坡在外交政策方面,卻與國防安保政策的情況,有相當程度的差異,簡單的說,新加坡在外交政策方面,講好聽一點是靈活,講負面一點就是兼有投機、搖擺及事大主義的性格在其中,而這又與新加坡自1959年成立自治邦以後的發展過程,有一定程度的關係。
1959年新加坡自英國獨立、成為大英國協體系下的一個自治邦後,在1963年8月,與馬來亞、沙巴及砂勞越合組「馬來西亞聯邦」,但合組聯邦後的新加坡與聯邦政府之間,卻因為:
1.當時聯邦政府的執政黨「聯盟」(「國民陣線」前身),在1963年的新加坡州議會大選中,試圖透過在州議會大選派出候選人的方式,讓「聯盟」取代行動黨在該州執政,導致「聯盟」在先前與新加坡自治邦時代即已執政、由李光耀領導的人民行動黨(以下簡稱行動黨)之間簽署,以相互尊重對方既有執政地位為內容的君子協定因此破裂,並連帶導致聯盟與行動黨交惡。
而李光耀與行動黨,在「聯盟」打破君子協定的情況下,有鑑於新加坡州加入後,馬來人與華人的人口比例,大約都在40%上下,在1964年的第2屆聯邦下院大選中,決定放棄信守君子協定,不僅在選舉中打出「馬來西亞人馬來西亞」口號、跟聯盟的「馬來人的馬來西亞」的主標語打對台,更將提名候選人的觸角躍出新加坡州之外,雖然只比選前多出1席,但也已經足夠讓當時的聯盟領導人兼聯邦政府總理—東姑.阿布都拉曼,對行動黨提高戒心。
2.而新加坡州與聯邦政府之間,因為對「新加坡州在聯邦中的地位」的問題,認知有明顯落差(前者認為新加坡州應該是聯邦的4大主要構成部份,後者則認為新加坡州應該只是聯邦14州之一),爭議並延伸到具體自治權限的分配與劃分、摩擦漸增,加上1963年以來所累積的選舉恩怨,終於讓吉隆坡的聯邦政府,決定將新加坡趕出聯邦,新加坡因此在1965年8月成為獨立國家。
這樣的「被」獨立、而非純然出於自身意願而爭取獨立的情況,可以說是「新加坡在日後以台灣與中國之間調人自許、希望將台灣與中國『送做堆』的時候,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一定比例的台灣人,想要結束中華民國體制、建立自己的獨立國家』這件事,並因此對台灣獨派本土派、以及有台灣獨立自主傾向的政府,都抱持相當不友善的態度」的一大主因。
新加坡「被」獨立後,在透過「冷藏行動」降低人民行動黨與新加坡的左翼色彩的同時,一度與也具有威權統治及開明專制的色彩、在台灣的中華民國中國國民黨政權相當友好,長期擔任新加坡總理、掌握新國統治實質大權的李光耀,更因此與在1960年代末期開始逐漸取代其父親、實質掌有中華民國政府大權的蔣經國,發展出某種型態的私人友誼。
但,眼見中國自1979年進入改革開放時期後,看似經濟發展潛力不惡的情況,新加坡政府開始產生「在如同西方各國般開始對中國投資的時候,也可以在外交方面引中國為援,來制衡與新加坡有宿怨的馬來西亞、以及跟馬來西亞一樣都是伊斯蘭教國家的印尼」的想法,於是新加坡開始與共產中國逐漸接近,並且在台灣與中國關係的立場上,與中國當局的論述逐漸趨同、甚至逐漸產生「透過撮合台灣與中國統一、將台灣獻給中國作為伴手禮的方式,來促進中國與新加坡間邦誼」的想法,這是台、中、新三方關係在1990年代初期逐漸發生質變的主因。
而1988年1月蔣經國死於中華民國總統任上後,副總統李登輝依法繼任,並度過上台後艱險的黨內權力鬥爭時期、成為中國國民黨的主流派後,雖然一方面接受新加坡中介,由行政院陸委會的白手套機構—海基會—的董事長辜振甫,與中國當局的白手套對口—海協會—會長汪道涵,於1993年4月在新加坡舉行第一次辜汪會談;但李登輝總統也逐漸對「新加坡李光耀-吳作棟政權,出於自身在中國利益等因素的著眼,亟欲撮合台灣與中國」的傾向有所警戒,並導致「中華民國在台灣」與新加坡的關係,不若1970~1980年代熱絡。
等到新加坡在中國的投資總額達到一個程度、更發展出「蘇州工業園區」這樣的產業聚落,而「中華民國在台灣」則在2000年達成首次的中央政府執政權輪替後,由於陳水扁政府的立場從中間路線逐漸向台灣本位移動,並且堅定應對中國的恐嚇、武嚇及利誘等措置,於是在新加坡政府的眼中,台灣逐漸變成一個不肯受其誘引、不願受該國擺佈的不逞者,這才有2004年時任新國外長的楊榮文,在聯合國大會配合中國當局立場、發表反台獨演說,而導致「中華民國在台灣」陳水扁政府外長陳唐山,以「新加坡不過只是鼻屎國」反譏的隔空交火事態。
馬英九執政時期,「中華民國在台灣」儼然成為共產中國的兒政權,中華民國政府自陷於一中框架,換取中國當局歡心與恩賜一定的外交空間,而新加坡也自認為有更多在台灣與中國之間關係揮灑的舞台,這樣的心態在2015年馬英九與習近平在新加坡舉行「馬習會」中達到最高峰。但,自從2016年蔡英文當選總統後,雖然蔡英文一方面透過「開放更多港澳民眾來台就學、居留及定居」等方式,試圖引進更多華人,以幫「中華民國在台灣」的體制來延長壽命,不過蔡英文卻也沒有讓新加坡,如同馬英九8年執政時期般,有在台灣與中國之間關係指手畫腳的空間,新加坡的謀略,也因此有很長一段的時間無法得逞,直到新國前外長楊榮文,近期基於「2024年泛藍政黨可能有機會重返執政」一類的想法,受泛藍勢力邀請、來台參加論壇,推銷他的「邦聯統一論」為止。
可以這麼說,新加坡政界自身的外交與經濟利益想定,加上追求「在台灣與中國之間成功扮演調人」歷史定位的集體意志,是新加坡政府在外交方面游移於美中之間、並在台灣與中國之間關係明顯傾向中國立場的主因。
二.楊榮文的「邦聯統一論」有什麼問題或盲點?
相較於上文中,新加坡從李光耀執政末期、直到李光耀在吳作棟內閣以「國務資政」頭銜,擔任實質上的太上王或攝政開始,所長期保持的「無論如何就是要把台灣與中國送作堆,至於要採取什麼政體、要不要採行一國兩制模式,則不是新加坡關注的最重點」立場,楊榮文自認為「邦聯統一論」已經兼顧到台灣人的意願、同時又讓中國達成夙願,會自以為有所善意、面面俱到,也是合理的推論。
但,楊榮文在提出自鳴得意的架構的同時,卻也嚴重高估中國當局信守承諾的可能性。中國—圖博「十七條協議」之類比較遙遠的案例先不提,中國在1984年「中英香港前途聯合聲明」中,承諾香港在1997年後維持「50年不變」,但中國當局維持了多久?直到反送中運動與其後的彈壓清算等措置為止,只維持了大約22年!有這麼近的案例,楊榮文還相信中國能夠信守承諾,不會以武力及在台第五縱隊為後盾,在邦聯框架中,塞進更多有利於中國自己、而逐漸使得台灣被傀儡化的內容嗎?如果跟中國組成邦聯真的那麼好,楊榮文為什麼不在新加坡本國率先提倡「新中合組華人邦聯」之類的理論、以新加坡作為台灣表率?
以台灣的立場來講,很明顯的,用比較直接的話來講,楊榮文的「邦聯統一論」,根本就是「咒詛給別人死」、或者「拿別人的手去揍石獅」的體現。而楊榮文的此般論調,在台灣極統派以外的政治立場光譜,沒有什麼市場可言、甚至徒增罵名,也是合理的發展。
說到底,新加坡會有政府的前高級官員,執著於「台灣與中國必須統一」的聲音,甚至將自己達成歷史定位的快樂,建築在犧牲台灣民眾長久公共利益與權利的痛苦上,根本是「新加坡政府與執政黨自身,無法充分適應美中貿易戰開打後的世局變化,並適當的轉換外交政策立場」的適應不良症候群的後遺症。
或許在過去「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對中國抱持綏靖心態」的情況下,讓中國保持一點樂觀的曖昧、犧牲台灣應有的國際法國家人格,可以讓包含新加坡在內的整個西方世界,享有更多與中國有關的商業利益;但現在時代已經變了,中國並沒有因為一度的經濟繁榮,而變得比較文明開化,反而會挾其虛胖的經濟力,試圖腐蝕這個世界、甚至做起與美國爭奪唯一超強地位的危險幻夢,新加坡政府與執政黨,如果無法認清世局的根本性改變,執意要繼續為赤色病虎做倀,楊榮文「邦聯統一論」在台灣的反應,只會是新加坡外交政策方針全面失敗的開始,而不是結束。
三.邀請楊榮文來台參加論壇的泛藍勢力,又是基於什麼樣的目的?
至於邀請楊榮文來台參加「亞太千里論壇」的泛藍勢力,則是在2024年的中華民國總統大選中,配合中國當局對台操弄和戰兩手等等的介選謀略,借楊榮文之口,來試圖對台灣與台灣人,營造虛幻的國際氣氛,看能不能為侯友宜或柯文哲,再多騙到一些頭殼混沌的中間或淺藍選票。但,可以合理預期的是,有鑑於新加坡在台灣與中國間關係的立場,長期偏向於中國一側、罔顧台灣人的公共總意,達到前科累累地步的情況,泛藍的此般舉措,不過只是他們狹窄同溫層內自娛自樂的遊戲,在台灣社會的效果應該會很有限。
如同筆者在本文標題所說,「自以為是的善意,常常比純粹的惡意更加可怕」,因為有名為善意的糖衣包裹,使得一部分人忽略了糖衣之下的惡,等到藥丸或膠囊吞下,毒性發作,能夠有解毒劑解毒,都算是幸運的事情,最怕的是毒性發作而無藥可解。希望台灣人在2024年中華民國總統.立委大選的關卡、乃至於未來的每一個決斷時刻,都能夠有足夠的智慧與勇氣,判斷哪些提案—一如楊榮文的「邦聯統一論」般,對台灣人而言是包著毒藥的糖衣,而哪些政治倡議,則是真正有助於台灣固本強元、永續發展的良藥。
作者:江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