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從上海旅遊回來的朋友相聚。他很嚴肅地說明他的感受:若以對岸的標準,台北不是二線,可能要列為三線都市。
我能聽出朋友的焦慮和挫折。但對我而言,他這番話語,我聽來一點也不刺耳。我笑笑地回答:我倒關心台北是不是個「一向度」的都市,還是多向度?是甚麼樣的 dimension ? 誰會關心她的 size ,多少高樓?
朋友接著又說:造成台北落後的主因,是我們太自由!是嗎?他的定論倒引起我高度的興趣。
自由並不是萬能藥,「不自由毋寧死」對某些台灣人來說只是空話,它能換取多少台幣或人民幣? 「起來!起來!不想當奴隸的人們!」—- 「奴隸」對某些人來說,是指喪失經濟好處的人群,不是「自由」被剝奪,為了台幣和人民幣的價值,當然要起來!
是的,「自由」摸不著,聞不了,只有當你逐漸喪失時,當空氣中含氧量慢慢稀薄時,壓迫四處可見時,你才會感受到她的價值和美麗,就會如艾克頓所說的:「壓迫造出自由主義。」歷史上,自由主義是自動出現的嗎?台灣如果有過「自由主義」政治理想的啟迪,倒是因為國民黨的黨國統治所逼迫出來的。一種反應式的存在,並不是出自文化、歷史的根源。
當右派法西斯黨國統治不再,左派法西斯卻以經濟讓利,誘使你交出你的自由體制,和微弱的自由主義傳承時,很多人就傍徨而不知所措,因為「自由主義」還不是深注於人心,形之於動靜的傳統,這是台灣民主自由的孱弱處。對許多台灣人而言,她還不是「不可讓渡」的價值,是可以用「優惠的措施」收買的。
對岸所謂「盛世」不正是指吃得飽,喝得暖,憶苦思甜?所謂「強國」是大伙兒可以出國看看,當覺得受到不平等待遇時,大家可以團結在一起,唱起國歌,起來!起來!不願當奴隸的人們?一種集體的歸屬感,自傲感—- 孱弱個體的自強之道。
到底,台灣和中國近代史的歷史軌跡不同,我們的自我期待和所希求的社會內涵就和對岸不同。「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的意思就是先要有「中國」,普通人才可期望「成人」,才可能「堂堂正正」。所以要愛國,要民族主義,更需要有個「自命的」既愛國又民族的黨團來擁護,接受他們的領導,我們才有可能「成人」,才有可能活得堂堂正正?
歷史上,太早大一統的帝國,統治階級為了禁錮民心,肆行統治之術,首先必須在文化傳統上下手。看看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這就是政教合一、中央集權,統治之術,演變成「天地君親師」的文化大傳統。廣大人民是在階級結構的最底層,要想脫離底層階級,就要努力透過科舉,士子才有可能爬上接受此大傳統的儒生官僚階級。
中國從來沒有過歐陸的「新教革命」,把普通人民的人性和性格,提高到可以直接和上帝,或最上主宰,可以交通的層次和地位,不需要羅馬教廷的教諭和僧侶集團的媒介。馬丁路德說:你勤讀聖經,你就可和上帝通靈。上帝是以自己的形象創造人類。信仰哪需要官僚體系?哪需要個檢定和驅策你的組織?上帝哪有給他們那麼無上的權力:誰該可以救贖?誰該入地獄?誰該受異端審判?又誰該受思想改造?哲學家羅素指稱馬克斯主義的理論結構,和中世紀羅馬天主教的神學體系是相通的(見其所著「西方哲學史」)。
台灣能躲過這大傳統的「文化陷阱」是歷史的幸運。我們才有機會思考,自由的思考,我們才能擁有如何思考「自我」的機會,而非被一大傳統罩身,禁錮思想,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不幸地,我們雖然能把釘入我們大腦的黨國的法西斯的長釘拔除,多年累積的鐵鏽仍然存留,使得我們心思顛顛簸簸,不知所從。就像是老兵身上殘留的彈片殘屑,沿著血管慢慢前進,幾十年後,滲入心臟,結束了他的性命。
因此,許多人會覺悟到必需為台灣台北所做的事太多,根本不在乎有外人說她只是三線。我倒很納悶為什麼還有甚多人,仍然不知道她是和你我生死攸關、榮辱與共的寶貝。我只在乎台北是不是個多向度的城市,能多向度地讓我們成長和茁壯?
「自由」是台北能提供的最重要的滋養,無處可尋。「自由」是難得的機緣,市民能有多向度的機會,成為奇人異士,至少是真正的自我,而不是依統治階級的需要而塑造的樣板。這樣的滋養和機會,有人會輕易地為小小利益而放棄?或許在外來傳統文化和社會影響下,我們只會是個孱弱的個體,始終需要依付權威和集體,才能生存。前賢說:自由民主不是一群奴才可能建立的,不管是出自利益的奴才,還是意識形態的奴才!
我愛我的台灣台北,她能給我多向度成長的自由,我會回報而保衛她的自由。—- 我會在乎有人說她是三線的都市?
作者 / 王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