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某些不可言說的因素,震驚世界的「史丹佛監獄實驗」在台灣絕少被主流媒體深入討論。「路西法效應」這本書的作者是心理學家金巴多博士,探討的內容是金巴多主持「史丹佛監獄實驗」的過程與驚人發現,所以也就順理成章地被歸類為艱澀冷僻的心理學叢書。但是其實,每一個關心政治的人都該讀一讀。
實驗的方式是這樣的:找來一群身心健康的年輕人來玩「角色扮演」的遊戲。扮演什麼呢?把這群年輕人隨機分成兩組人馬,一組演「囚犯」、一組演「獄卒」,心理學家自己則身兼實驗主持人與典獄長。實驗的目,是希望看看監獄這種環境如何影響囚犯與獄卒。實驗的場地,則是把史丹佛大學心理系所的地下室改裝成為臨時的監獄。實驗的時間預計是兩週。
身心健康的年輕人?大學地下室改裝的臨時監獄?為期兩週的短暫囚禁?拜託!這種條件與真實的監獄環境也相差太大了吧?這種實驗能有什麼看頭?
結果?實驗在第六天就終止了。為什麼?因為身心健康的「獄卒」們越來越變態、身心健康的「囚犯」們則是因為飽受折磨而陸續出現身心瀕臨崩潰的跡象。更慘的是,身兼實驗主持人的金巴多「典獄長」對於實驗的失控渾然不覺、沒有喊停的打算。要不是金巴多的女朋友在實驗的第五天赫然發現「囚犯」的處境超出了實驗倫理所能接受的程度而嚴厲譴責金巴多,這群「囚犯」還有得熬。
等一下,不是說這只是實驗嗎?那群「囚犯」如果真的這麼痛苦,為什麼沒有人說「老子不玩了」。心理學家難不成把人當成奴隸、不准他們退出實驗?
真實的監獄裡有假釋委員能夠依法判斷囚犯是否符合假釋條件、是否讓囚犯提早出獄;在這個實驗裡也有一個假的、暫時的「假釋聽證會」。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短短的五天之內,每一個囚犯都已經打從心裡「認定」自己是個無力改變現狀的囚犯。就好像一般囚犯試著爭取假釋機會那樣,大家只是在「假釋聽證會」訴說「自己已經學到教訓了」,卻沒有一個人以「實驗參與者」的身分,堅定提出「我退出實驗、不玩了,你敢不讓我退出實驗我就告死你們這群混蛋!」這樣的主張。
為什麼?是什麼力量,能夠在一個不過是「模擬監獄」的環境中、在短短不到六天的時間,就讓身心健康的年輕人可以變成這麼邪惡的獄卒、這麼「懦弱」的囚犯?
這個大哉問,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古今中外、史不絕書的這麼多的變態~~從德國納粹屠殺猶太人、中國文革鬥爭之慘烈、盧安達大屠殺到美軍在阿部葛拉伊布監獄的虐囚,數不盡的變態、流不完的鮮血、打不完的哆嗦。
如果漢娜.鄂蘭的<<平庸的邪惡>>讓世人發現「原來惡魔長得這麼平凡」,那麼這個史丹佛監獄實驗似乎找到了解釋「為什麼平凡人可以輕易變成惡魔」的原因。答案是:系統產生情境、而情境力量深刻地影響每一個人。
以這個實驗為例,簡單白話的說明就是:在這個模擬監獄(系統)中,典獄長要求獄卒管理囚犯、在獄卒違反工作守則的時候典獄長卻又不加以制止,(在這種情境下),人性就會以無法想像的速度墮落、軟弱(也就是說,每個個人都會被情境力量深刻地影響)。
如果你覺得「這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會不會是實驗者誇大其詞?又或者實驗的哪個環節出錯才會導致誇張的實驗結果」?
可是瑞凡,這可是心理學家嚴謹、經得起驗證的科學實驗,而且還有許多其他衍生的、或是相關的實驗。比如說米爾格蘭實驗~~找一群人來做「電擊與記憶」的實驗。猜猜看,有幾成的人會聽從心理學家的指示,會為了測試對面那個倒楣鬼的記憶能力,而把電力從弱到強(從「輕微刺痛」的50伏特到「對人體達到危險程度」的450伏特),把倒楣鬼一路電到昏?
四十位心理學家之中,有三十位認為,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人會這麼冷血。實際上?有百分之六十五的實驗者一路把電擊開到最強。
米爾格蘭把這個實驗執行了十九次,每次都變動了實驗中的一點點元素。「研究資料顯示,人性具有極大的彈性。任何人身上都可能出現極端順從以及抵抗權威這兩種態度。一切只關乎他們所經驗到的情境變數。」(路西法效應,p341)。
文章一篇這麼長寫到這裡,到底與光輝十月或白色歲月有什麼關係?
原來,這本書不只發現人性的黑暗面,也發現了人性的可塑性。面對邪惡,我們習慣個人歸因(他一定是個惡魔,才會這麼變態);然而實驗告訴我們,人性受情境所影響、而情境源自系統;如果要改善,要從制度改善系統;如果要究責,不但要追究助紂為虐的加害者,更該追究掌握系統、有責任導正系統卻不作為、甚至惡意操弄系統的掌權者。
而台灣的二二八事件,舉辦了多少場的追思哀悼會與學術研討會,卻連最基本的「第一線的加害者是誰」迄今真相未明。連個人層次的究責都還沒真正啟動,何況奢望檢討當時的情境、當時的系統、當時的掌權者?
可是,在中華民國?對某些心理學宗師而言,我們不該亂踩上一個受害者的位置,我們該檢討的是「作為一群被戒嚴者,在這麼長的戒嚴時期裡面經驗到什麼、以及當時的恐懼如何流動」。對某些政客而言,我們應該「寬容似海,才能成就台灣」。
光輝的十月,有中華民國的國慶日、有台灣光復節、還有先總統 蔣公誕辰紀念日。那個生前萬民擁戴、死後萬人哭喪的 蔣公,正端坐在廟堂之上,微笑地注視著、看守、監視著正前方的國家圖書館。偉哉中華民國!
於是,在大家喜迎光輝十月的同時,我只能悲觀那段白色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