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近期《108課綱》爭議說起
近期,教育部《108課綱》的高中國文科,特別是授課大綱及建議選文的部分,被某位現正服務於北一女的國文老師,以「去中國化」、「不再教導完整《四書》、擷取片段成一課,讓學生喪失學習民族最珍貴品格的機會」,及「刪掉顧炎武的《廉恥》讓學生不再有機會思考『士大夫之恥,是為國恥』」等理由強力痛批,並稱該課綱既缺德又無恥。
由於台灣距離2024年中華民國總統.立委大選只剩30幾天,涉及國族認同及文化認同等重大爭點的社會議題,很容易在選前延燒開來的緣故,不僅該名老師的該般言論,旋即在台灣社會(特別是網路社群)引發熱議,該名老師過去參與香港國學營隊、藉參加感言表述其國家認同等政治傾向的言論,以及授課時的表現,也陸續遭到網友一一起底,熱議一時間難以止息。
從該老師的說詞,併同她前往香港參加所謂國學營隊時的種種言行參酌,該名老師很有可能既是一名政治意義上的中華民族主義者、同時也是文化中國概念的擁護者。但,該名老師為捍衛其理想中的課程選文辯護、並批判其眼中20多年來課綱持續去中國化的舉措,究竟屬於合理的辯駁,抑或是想要在社會及意識型態的意義上,在中國國民黨尋求於2024年大選後復辟的此時,重新召喚出中華民族主意或儒教的幽靈,使其徘徊縈繞於台灣社會,那就很有商榷的必要了。
在該老師的眼中,台灣人並不是國族位階的概念、只能從屬於中國人的框架下,而在台灣人仍然是中國人的前提下,中國人—包含台灣學力平均素質最高的一群高中女生,都有將該老師所認為的經典,例如作為儒家經典代表的《四書》,以及選自明末清初學者顧炎武筆記《日知錄》中的《廉恥》一文,將之熟讀、甚至背誦到足以倒背如流的程度,藉以使她眼中所謂的民族精神,能夠得到傳承的機會,並進而使整個社會能夠充滿相當程度的道德感,以減少各種非行的發生。而為了達到以上的目標,讓這些內容常駐在高中的國文課本、以及其補充輔助教材當中,也就因此成為必要之舉。
不過,依筆者淺見,該老師的言論,至少存在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
1.恕筆者直言,以目前與可預見未來的內外政經環境、以及台灣人的整體公共福祉角度來說,台灣人毋寧應該就是台灣人,而不應該被成為中國人;而台灣也不應該被單純定義為中華文化為主的社會,而應重視其多元的面向,而這樣的主張,很明顯與該老師的立場與認同南轅北轍。
2.以文化的意義而言,包含官方儒學在內的中華文化,雖然在1945年後,一度依靠入主台灣的中華民國軍事佔領當局、以及其後中華民國中國國民黨中央政府的政治力,成為官方自我標榜的核心、主要的文化內容,並在1960年代末期~1980年代達到高潮;但,這樣的文化,很明顯地,不僅與台灣在地社會揉合受官方壓制的在地既有文化,以及美國及日本等各主要外國影響而成的當代文化,有著相當程度的距離,而且也不具有在地的與自我的生命力,於是,在「中華民國在台灣」的民主化逐步開展以後,此般官製儒學的中華文化,也就從台灣社會的主導地位逐漸退場,使台灣重新回到多元文化社會的樣貌,而這樣的時代潮流,很明顯不是該老師痛批108課綱、召喚儒家文化的幽靈,就可以將之逆轉的。
順帶一提,以晚近的狀況而言,中國當局雖然在21世紀的最初10~20年,透過內外宣傳系統、以及廣設「孔子學院」等機構,嘗試向外部世界輸出一套揉合中文及官方儒學/國學在內的文化體系,以作為中國所謂「軟實力」的表徵,但很明顯並未成功;雖然中國當局在近幾年,還是透過該國科技業者所研發的抖音(與其國際版Tik Tok)、以及小紅書等中製APP,向世界推廣以短促感官滿足與情緒撩撥為要素的現代網路流行文化,但這樣的文化在逐漸將各國的年輕世代庸俗化與愚化的同時,卻也早已與儒學天南地北。
3.以儒家或儒學的角度來講,以西漢帝國武帝一朝獨尊儒術為分水嶺,姑且先不論這之前的情況,但這之後的儒學,則日益像是官方的國定意識形態,而在科舉制在趙宋帝國北宋時代逐漸定型、並以儒家典籍作為考試的標準,歷經元帝國科舉的一度中斷與恢復、以及明帝國官方儒學重新成為國定的意識形態以後,直到清帝國末年廢除科舉、以新式學校教育取代為止,儒家典籍如同黑洞般,吸走一代又一代士子的精力與可能性,使他們埋沒在故紙陳堆中、只為了在科考上獲得主考官的青睞而讀書,這無疑是東亞大陸漢地的社會,為什麼從學術、經濟到科學技術等領域,都逐漸喪失其生命力與創造力的一大主因,作為國定價值觀所繫與官方選考官員標準之所出的官方儒學,其存在利弊如何,也就不難作出評價了。
4.更嚴重的問題在於:從長時間的歷史角度來說,官方儒學可以說在社會道德與事功的意義上,不僅無成、反而還招致雙重意義的失敗。
由於官方儒學作為國定意識形態,加上「以儒學為唯一標準的科考,壟斷多數任官管道」的緣故,因此逐漸使東亞大陸上的各個帝國,在政治上出現一種泛道德化的傾向,甚至連原本極有可能是「必須按照各領域的專門技術標準,才能妥善處理的問題」,也都成為泛道德化的目標或對象,以致於不僅許多技術面的問題,未能在專業面就事論事,未決問題的不斷積壓與交互影響,更使得社會問題整體積重難返,終至啟動帝國興亡治亂輪迴、甚至發生大規模人口消滅及社會積累消失的悲劇,以致於文明的保存與積累,較其他文明淺薄得多。
另一方面,儒家經典成為科考最主要、甚至唯一的標準以後,儒家經典逐漸成為一種應付考試的存在,而無法使其內容及價值觀,以一種更貼近生活的方式,內化到東亞大陸不同時代各個帝國與其社會的每個方面,從西漢帝國武帝朝開始,直到儒家已經形骸化、被中國的共產黨吸納進其意識形態體系為止的現在,大量熟讀儒家典籍、以此出世的官員或仕紳,講一套、做一套的情況何其明顯,讀聖賢書並沒有成為他們在道德意義上的煞車皮,他們貪污、瀆職、姦淫、侵占,甚至於通敵叛國樣,樣樣都來,甚至犯罪的社會危害性,還經常遠遠大於那些沒有讀過儒家經典的常民。
就連台灣也是如此。自1945年中華民國以光復之名開始佔領台灣後,中華民國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的教育體系,就以使台灣人重新中國化,作為其首要任務,在中華民國中央政府因國共第二次戰爭全面敗退而遷台以後,此般趨勢更是明顯,在政壇、官界及其他社會領域當中有頭有臉的人,受過中華民國包含古文在內的國文、以及充滿儒家派生意識形態的生活與倫理等等教育的比例,更是隨著時代演進而增加,但這些教育並沒有使得他們比較知恥明禮,不只社會的日常生活中,依然充滿中國人的諸多劣根性,各種權力犯罪的情況,也持續層出不窮,難道那些通敵叛國的現役或退役中華民國國軍將校,是因為沒有讀古文,所以才沒有軍人操守的嗎?而李朝卿、葉世文或林益世之類的官員貪污,以及中國國民黨多如過江之鯽的賄選等犯罪者,難道也是因為沒有讀古文,所以才把持不住自己,進而犯下大錯的嗎?很明顯都不是如此吧?
恕筆者直言,儒家典籍連東亞大陸上的各個帝國的具體實務問題都無法解決,以為台灣學子熟讀這些典籍,就能讓台灣社會自動「『儒』喜充滿」、成為一個人人「道德真超能」的社會,很明顯是搞錯了什麼吧?類似該名老師般,無論如何就是要為文言文/古文在國文教育的存在繼續護航的人,難道還要無視於現代社會國民,應該透過語文教育,優先培養邏輯思辨、說理及文本識讀等等的能力,執意繼續將特定文種與特定價值觀,做機械式的連結,讓一代又一代的學子繼續誤入歧途嗎?
最後順帶一提的是,配合此般食古不化、抱殘守缺的國文老師起舞的政治勢力,又何嘗不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藉由批判國文教育,發洩對台灣人愈來愈不願意認同中國的不滿?希望這些政客跟老師們,不妨捫心自問一下。
作者:吳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