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傷害的孩子,把傷害赤裸裸袒露在醫護面前,流血以及瘀傷都震耳欲聾地在急診被放大。但我們的社會把一種明明是別人造成的傷害,卻必須小小聲地關在小房間裡面。被傷害的人,卻必須用最小的音量、羞赧地說出自己被傷害的過程。…要如何改變社會、往更為文明的道路邁進?至少對傷害這件事情可以誠實;如果不行誠實、也難以說出,是否能得到適當的醫治?如何,讓善意與正義都更為彰顯一點。善意沒有用、安靜的善意沒有用、小如蚊子拍翅的善意也沒有用。我們需要震耳欲聾的善意。
「我的男老闆故意磨蹭我……。」一個十七歲的男生,猶豫地、彷若把一顆一顆的字,緩慢從口中倒出來。性騷擾受害者不只女性、也不只異性、更不分年齡。他是我從前在急診遇到的病患、在受到性侵害後,為了得到緊急醫療與保存證據、而來到急診。他被帶至專屬而隱密的診間中,而醫師與護理師聆聽他所受到的傷害。
每天都有被各式各樣的方式所傷害的孩子、被帶至急診、尋求幫忙與醫療救治,而十八歲以下的、從早產兒到青少年,都屬於兒科醫師的範圍。有個孩子跟媽媽走在路上、被車子撞擊而情況危急,媽媽在急救區外,傷心欲絕、尖聲嘶喊;有的孩子被繼父虐待、腦部受重擊而受傷;有的孩子吃了不乾淨的食物、拉肚子……。受了傷害的孩子,把傷害赤裸裸袒露在醫護面前,流血以及瘀傷都震耳欲聾地在急診被放大。但我們的社會把一種明明是別人造成的傷害,卻必須小小聲地關在小房間裡面。被傷害的人,卻必須用最小的音量、羞赧地說出自己被傷害的過程。
我多想告訴這個青少年、你並沒有做錯事情,為什麼你的表情羞恥到好像自己犯了什麼錯誤?如果一個斷了手臂的人可以震耳欲聾地在急診流血、另一個同樣也是被傷害的人,卻必須待在密室、囁嚅的聲音彷若比蚊子拍翅還要更小聲。
如今我終於懂得、當傷害一旦被歸在性侵害裡面,就註定成為秘密。從之後所經歷的四周女(男)生們被性騷擾後、若選擇說出之後、社會甚至家人所加諸給他們的種種二度傷害。
林奕含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裡說的:「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罪惡感是古老而血統純正的牧羊犬。一個個小女生是在學會走穩之前就被逼著跑起來的犢羊。那他是什麼呢?他是最受歡迎又最歡迎的懸崖……。」
性騷擾一個女(男)生,他們自己就會把自己的嘴巴縫起來。因為說出來太痛苦了。社會上很多人的反應,都會讓這樣的事情,覺得是他們自己的錯。如果腿被撞爛了,至少還有一灘爛肉讓別人可憐,而性侵害呢?明明痛苦一樣巨大,卻連一絲肉渣都不敢有。那麼是不是斷了一條腿……還好過那麼一些?因為可以盡情流血、可以在每一個經過的地方大聲痛苦地嘶喊。每一個經過的人,就算不救治、至少會拍拍、呼呼、露出同情的眼色。或許有一、兩個比較有正義感的人,願意主持公道,到底是誰傷害了你?我們一起找出來,道個歉、賠償、填補損失。如果、這個社會還有善意與正義的話。
而今,真相如羅生門一樣、模糊地看不清楚。而社會卻已經演示了,如果有一天我們的愛人、家人、孩子受到了性的傷害,只能成為永遠的秘密。我自己都會幫忙把他(她)們的嘴巴縫起來,不然我自己都受不了他們會受到社會如何殘忍的對待?
從此刻開始,要如何改變社會、往更為文明的道路邁進?至少對傷害這件事情可以誠實;如果不行誠實、也難以說出,是否能得到適當的醫治?如何,讓善意與正義都更為彰顯一點。善意沒有用、安靜的善意沒有用、小如蚊子拍翅的善意也沒有用。我們需要震耳欲聾的善意。
PS:為保護當事人隱私,醫療情節經過改動,但為真人真事。
作者 / 陳家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