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女總編與女作家」這樣的議題,究竟能夠追究出什麼體制的不公?還是只是在檢討某個編輯的職業倫理?
關於好奇
寶瓶出版社總編輯朱女士上了新聞版面。理論上,當我們看到有誰「想自殺」或者是「疑似想自殺」,一般而言,我們的第一個反應應該是「他受了什麼委屈/遇到了什麼過不去的難題」之類的。但是,對於總編輯的「自殺/疑似自殺」,我們看到許多網友說「要假也假像一點」、「拿出精神疾病證明我就相信你」。
在我的主觀理解中,這些網友應該是因為對於林姓女作家被逼死感到義憤填膺,並且覺得朱總編輯在這場悲劇裡也是一個重要的兇手,所以對於總編輯嚴苛冷酷。
我不是心理學家,所以不知道女作家之死與總編輯之間有沒有關係、或者多直接的關係;我不是出版社編輯,所以我不知道總編輯的分說之詞是不是在情在理;我不是媒體記者,所以我不知道媒體的報導是不是有失份際。
我沒有要假做中立。這些關鍵爭點,我當然都有我自己的看法;不過那不重要,因為我的看法沒什麼參考價值。我只有一個疑問:萬一,只是萬一,朱女士還真的有身心疾病,然後一個月份後,她第二次無聲無息地自殺,然後還真的死成了。我好奇,當初心疼女作家不幸遭遇、以致女作家產生精神問題、導致悲劇的這些網友會怎麼看待另一個悲劇?會怎麼評價總編輯之死?
「垃圾!死好!」?
銅鋰鋅與鈾
我們都有同理心,對於不義的事情也都會義憤填膺。妙的是,我們的同理心通常只能「用一次」。比如說,殺人兇手那麼可惡,所以我們的同理心只能用在被害人及其家屬身上;至於兇手經過了什麼事情導致於他日後的反社會人格?那不重要!就算統計數據告訴我們在怎樣的情境下成長的人有多少的機率會變成人格偏差的潛在殺人魔,我們都反問「為什麼別人沒有變成殺人魔?所以那是他自己的問題嘛!」。
又比如說,林姓女作家在這個父權宰制的社會中承受了太多不該承受的壓力,最後釀成了悲劇,於是我們同理女作家;那個始作俑者的男主角固然該千刀萬剮,在女作家死前相關的、有可能是最後一根稻草的總編輯,當然也應該要被恨上;至於總編輯說的是否在理? 反正人言言殊,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把尺;而我們看到的輿論現況是:不認同總編輯分說之詞的人,也就理所當然地說出「要假也假的像一點/真的死成了再說/真要自殺的人還會大聲嚷嚷先預告嗎/拿出精神病的證明來我就相信你」這樣的話。
那些說「唉呀少來了,真要自殺的人哪裡會嚷嚷」的人們,你可知道這樣的社會輿論會讓多少本來還有一線生機的求死者就真的走上了不歸路?悲劇釀成了之後然後大家打算在臉書上轉貼新聞,然後附註溫馨的R.I.P.?
銅鋰鋅似乎是一種與鈾元素一樣珍貴罕有的東西,所以我們必須極端謹慎地使用在某一個點之上,要再更多就不行了;至於銅鋰鋅是不是因為不當保存而變相成為了一種有毒的可怕的放射元素、在不知不覺中毒害了自己與他人與所有人,也就在所不問了。
關於正義,與開火原則
所有的正義都值得追尋嗎?用怎樣的方式追尋?這個世界有那麼多不正義的事情。對於怎樣的議題、怎樣的對象、我們應該用怎樣的武器火力去伸張正義?
文字這樣的武器並不亞於什麼冷兵器熱兵器 。只是,以筆為砲轟高牆?想要用文章挑戰壓迫人民的邪惡體制,再怎麼砲火猛烈也仍嫌不足。以筆為刀砍個人?想要摧毀一個個人何其容易?人言可畏啊!輕輕鬆鬆就可以讓被批評者萬劫不復。
打擊是為了傷害;製造傷害就難免誤傷。誤傷了體制我們可以坦然認錯,況且體制的高牆哪裡那麼脆弱就誤傷?而,對於人,尤其是對於不在高牆上、沒有真正掌權力、想資源的個人,萬一誤傷了之後,又該如何?更棘手的是,有時候誤傷與否根本不存在正確的答案,端看我們從哪個角度去評價!
為了追尋正義。以正義之名,我們不能因為害怕誤傷而收手,但是我們又承受不起誤傷個人的內疚。所以在批判的時候,我們不能不慎重。所以,與其質疑雞蛋,不如挑戰高牆;與其批判個人,不如批判體制;真要批判個人,當然是對那些掌權力享資源的強者下手。
報導「女總編與女作家」這樣的議題,究竟能夠追究出什麼體制的不公?還是只是在檢討某個編輯的職業倫理?我並不是說「探討總編輯與女作家之間的這種事情不值得報導」,而是:如果我是報導者,「我寧願把時間投入其他更值報導的議題之上」~~公共性更高、公義性更高,而且誤傷的機率更低。
網友、女作家與女總編之間
網友心疼女作家,於是嚴格檢視女總編。就退一百步,就直接假定女總編是個私德敗壞、嚴苛小氣、以一個總編輯的高傲態度活活氣死了一個才華縱橫的新銳作家的壞女人好了。這是一種刑法上的罪嗎?還是一種天理難容、只是尚未納入法典的惡?又或者這只是一種個人層次的、道德上的瑕疵?當我們在網路上拿著文字匕首對著這樣的罪人千刀萬剮的時候,怎麼忽然又忘記基督說的呢?
「你們之中誰沒有罪的,可以向他丟石頭」。
作者 / 吳傳立